国务院近期召开经济形势专家和企业家座谈会，听取对当前经济形势和下一步经济工作的意见建议。京东集团副总裁、首席经济学家沈建光应邀参加本次座谈会并发言，同时接受了媒体采访。
记者：2025年我国确立了“5%左右”的经济增速预期目标，并将居民消费价格涨幅预期调整为“2%左右”。请问设定5%经济增长目标的决策依据何在？此外，居民消费价格涨幅目标自2015年以来持续设定为“3%左右”，本年度首度调降该指标，应如何解读此次调整？
沈建光：关于两会确立5%经济增长目标的决策考量，主要基于以下三个原因：
一是当前经济复苏基础尚待巩固，维持相对积极的增长目标有助于稳定市场主体预期，凝聚发展共识；
二是在价格水平持续低位运行的宏观环境下，需要依托较高经济增速对冲潜在通缩压力，若经济增速不足，可能加剧价格下行风险；
三是从中长期发展视角审视，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的说明中明确指出，“到2035年实现经济总量或人均收入翻一番的目标具备充分可行性”，这从制度层面确立了维持中高速增长对于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目标的战略必要性。
今年政府工作报告将本年度居民消费价格增速目标设定为2%，较之往年有所不同，这一调整可能基于多重因素的综合考量。数据显示，近两年来，我国CPI同比增幅仅为0.2%，核心通胀指标更呈现连续三年下行态势。鉴于当前经济运行态势，实现既往3%左右的CPI增速目标已缺乏现实基础。在此背景下，采取务实态度将CPI增速目标调降至2%，实则提升了政策目标的公信力，对稳定乃至改善市场主体的通胀预期具有积极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在调降CPI增速名义目标的同时，倘若能将这一目标由指引性指标转为约束性指标，将更有利于拓宽货币政策调控空间，从而加速宏观经济企稳进程，有效防范潜在通缩风险。
记者：为实现5%左右的年度经济增长目标，今年政府工作报告首次明确将“稳健的货币政策”调整为“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并首次提出“实施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请问，这种宏观政策组合的调整，是在向市场传递何种政策信号？
沈建光：此次提出的“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和“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实质上是对去年12月中央政治局会议提出的“超常规政策”框架的具体政策化表述。应当指出，面对特朗普政府关税政策的持续不确定性、国内疫情后经济修复压力，以及房地产市场深度调整引发的内需疲弱态势，这种政策组合具有现实必要性，也向市场释放了宏观政策将持续加力、主动作为的明确信号。
从具体的安排来看，财政政策是最大的亮点，力度明显加大。一是2025年赤字率设定为4.0%，对应赤字规模5.66万亿元；二是计划发行特别国债1.8万亿元，包含1.3万亿元超长期品种及0.5万亿元常规品种；三是地方政府专项债发行额度达4.4万亿元。汇总起来，累计新增政府债务总规模达11.86万亿元，叠加财政资金跨周期调节等因素，经测算，2025年实际赤字率将攀升至9.8%，较2023年的8.4%有所提升，仅次于2020年10.6%的历史峰值，政策扩张力度可见一斑。
就财政支出结构而言，消费提振战略被置于更为显著的位置。具体实施路径包括：
首先，安排3000亿元超长期特别国债专项支持消费品以旧换新工程，规模较2023年实现倍增，并预留后续扩容空间；
其次，通过“多渠道促进居民增收”“完善工资正常增长机制”等制度性安排，构建消费提升与民生改善的协同机制；
第三，针对制约消费潜力的社会保障短板，明确城乡居民基础养老金最低标准提升20元、居民医保财政补助标准增加30元等量化指标，同步推进城镇职工养老保险适度提标及生育补贴发放，具有较强针对性。此外，“健全绿色消费激励机制”的表述，预示着相关领域的政策支持力度将持续加大。
货币政策方面，在2023年连续降准降息后，当前货币政策宽松基调已有所显现。目前表征政策利率的7天期逆回购利率维持在1.5%的历史低位区间。未来政策走向或将侧重结构性工具运用，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随着近两季度经济指标的边际改善，叠加美联储降息节奏的不确定性及商业银行净息差承压现状，短期内全面降准降息的操作空间仍需要审慎评估。
值得关注的是，中国人民银行行长潘功胜在两会记者会上阐明：“货币政策总量层面的表述体现政策连续性……我国货币政策始终维持支持性基调，总量层面保持适度宽松。”针对降息工具的使用，潘功胜还特别强调“结构性货币政策工具利率存在调整空间”，这一表述为后续政策微调预留了弹性操作空间。
记者：当前我国正处于科技浪潮蓬勃发展的关键时期。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科学技术需要发挥引领作用，科技创新已成为必由之路。作为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核心要素，科技创新具有催生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的关键效能。请问应如何有效推动科技创新与产业创新的深度融合？
沈建光：今年年初以来，“杭州六小龙”等创新成果引发全球瞩目。以DeepSeek-R1模型为例，在美方实施芯片禁运的背景下，我国成功实现人工智能领域的技术追赶，不仅打破美国在该领域不可撼动的技术神话，更有效刺穿其资本市场估值泡沫。
DeepSeek的成功表明，规模效应、先发优势与尖端芯片在大模型领域的影响可能不是决定性的，美国企业难以复制搜索领域谷歌这样的寡头垄断，中国乃至全球科技企业均有望在这场未来产业竞争中占据重要席位，意义非常重大。
这一科技突破不仅重塑了国际社会对中国创新能力的认知，更实质性回应了中美科技脱钩背景下的质疑，推动恒生科技指数等中国资产价值重估。
我最近参加中国发展高层论坛，发现世界500强的跨国企业对中国的关注点同样在发生变化。很多年前，外资来到中国关注的是颇具潜力的“中国市场”，想要从快速增长的中国需求中分享收益。后来，中国逐步融入全球经济，成为世界工厂，外资到中国主要进行全球产业链布局，关注的是如何利用中国优势的供应链，依靠“中国制造”实现面向全球市场的成本优化。
然而，今年的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外资企业巨头和国际组织领导人谈论中国最多的则变成了“中国创新”。这种转变折射出我国在全球创新版图中的地位演进。
就经济增长模式转型而言，从要素驱动转向效率驱动已成必然选择。中央关于发展“新质生产力”的战略部署，既切中时弊又富有前瞻性。
关于科技创新与产业融合路径，除发挥举国体制优势、深化科技体制改革外，还需要着重关注三方面：
第一，科技创新需要尊重微观主体决策自主性，强化市场机制与科研人员创新能动性。现有信息显示，DeepSeek研发既未纳入国家重大科技专项，亦未获政策性基金支持，系幻方量化自主投入研发的成果。值得注意的是，该企业最初旨在优化股票投资模型，却在人工智能大模型领域取得突破，这种“意外创新”与青霉素的发现史异曲同工，印证了“伟大无法被计划”的创新规律，提示我国创新体系建设需要进一步优化顶层设计。
第二，要高度重视金融体系对科技创新的支撑作用，避免过度监管制约市场活力。作为现代国家创新体系的双轮驱动，金融与科技的协同效应不可或缺。针对科创企业融资难题，需要培育具备风险识别能力的金融机构与市场机制。“杭州六小龙”的成功，与多层次金融体系创新密不可分。杭州科创基金、IDG技术创业投资基金等机构通过多轮融资支持杭州宇树科技有限公司发展，浙商银行创新“人才银行”服务为杭州云深处科技有限公司提供专项授信，均彰显金融创新的关键作用。
幻方量化则是中国资本市场支持创新的另一个例子。该公司几年之内资产规模达到400亿元，高峰期管理费收入在10亿元量级，才积累了足够的资金和资源，用以支持DeepSeek的研发。即使DeepSeek的训练成本较之美国同行大幅降低，其成功需要的资金也是天文数字。即使不考虑昂贵的芯片，媒体报道幻方量化对应届生开出的薪水都超过百万人民币。甚至有英伟达实习生放弃英伟达的offer，选择加入DeepSeek。因此，发展新质生产力，金融部门的作用绝对不能低估。
第三，要充分认识民营企业在科技创新中的关键作用。“杭州六小龙”全系民营企业，新能源汽车、光伏等优势产业亦以民企为主导。灵活的治理机制赋予其更高的运营效率与创新活力。建议有关部门从加强产权保护、规范市场秩序、清理政企债务等维度切实落实“民企座谈会”精神，通过制度性安排提振民企信心，构建更具活力的创新生态。
记者：作为经济运行的重要枢纽，资本市场的稳定运行既能强化投资者对市场前景及宏观经济的信心，亦可通过优化投融资生态有效服务新质生产力培育，助力经济持续复苏。请问应如何深化资本市场投融资综合改革，构建更具韧性的市场运行机制？
沈建光：理想化的资本市场本质上是实现储蓄资源与投资标的精准匹配的定价系统。通过期限溢价、股债风险溢价等价格形成机制，可对资金的时间价值和风险偏好进行市场化定价。同时，资本市场形成的基准价格还能有效引导其他金融市场定价，显著降低整体金融体系的交易摩擦成本。
相较于成熟资本市场，我国市场不仅呈现较高波动性特征，更普遍存在短期套利倾向压倒长期价值投资的现象。究其根源，主要存在两方面的制度性制约：
一方面，信息披露机制不够健全。现行法规对信息披露违规及财务造假行为的惩戒力度与其违法收益不匹配，导致部分上市公司实际控制人通过操纵信息攫取短期利益，严重损害了投资者尤其是中小投资者权益，进而削弱了市场主体的长期投资信心。同时，信息获取渠道的差异化分布使得有效市场假说难以完全成立，客观上助长了趋势性投机行为。
另一方面，机构投资者结构存在功能性缺陷。专业理性投资者在股权市场的占比仍显不足，且公募基金、保险资金等机构投资者受制于短期业绩考核机制，难以充分发挥市场稳定器作用。这种结构失衡易引发非理性“羊群效应”，加剧市场超调风险，甚至可能衍生系统性金融风险。
值得关注的是，今年年初，中央金融办、中国证监会等六部门印发了《关于推动中长期资金入市工作的实施方案》，其中就公募基金、社保基金等机构投资者实施三年期以上考核机制作出了制度性安排，这一举措标志着中长期资金入市改革取得关键突破。
面向未来改革路径，建议采取双轨并进策略：一方面强化资本市场监管执法，通过提升违法成本构建“不敢违、不能违”的法治化环境；另一方面完善市场稳定工具储备，探索建立常态化股票平准基金机制，配合其他逆周期调节工具形成风险应对合力。唯有构建规范、透明、开放、有活力的资本市场，方能切实服务新质生产力发展，为经济高质量发展注入持久动能。